「--那個,結子......同學。」
結子收起書的動作一頓。
她若無其事地、緩慢地將視線投向怯生生地呼喚她名字的少女。
和她、和教室裡的所有人一樣,少女穿著矢絣的和服與海老茶色的袴裙。
漆黑的長髮紮成了兩束麻花辮,鬆鬆地垂在胸前。望向結子的烏黑大眼帶著試探與不安。
她很緊張。非常地。
和通紅的雙頰相同,微微露出在髮鬢外的耳朵也透著赤色。
少女甚至不敢和結子對上視線,只盯著收到一半的原文書。
「......中餐,可以一起吃嗎?」
少女--小野鶴子花了整整一分鐘才吐出這句話。
結子看見她抱著布包的指尖透著用力過度的蒼白。
--不可以。
結子其實是想這麼回的。
就像那天,在校門口時,她也想和表哥們說沒空一樣。
但結子回頭對上暖希探詢的視線,又看了看緊張的少女,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。
「嗯。」
予以回應的,是極為簡短,收斂起任何感情的短促音節。
但小野鶴子卻露出了彷彿溺水之人終於攀到浮木的神情,非常開心地笑了。
「--謝、謝謝。非常感謝您!」
--啊,是這樣啊。
還好,是在那件事完結後。
幸虧她在春假結束前就把那件事、解決了。
抱著便當站起身時,結子腦海裡只掠過這個念頭。
名為小野鶴子的這名少女是剛轉入聖瑪麗亞女學校的轉學生。
在櫻花盛放的四月一日,從遙遠的出雲--結子母親的故鄉轉了進來。
--她對鶴子的印象不深,只隱約記得女孩和她同年,但總是很安靜。
兒時的結子如同小公主般,每次回出雲都被大人團團圍著關切與呵護。
而和她同年卻更為嬌小的鶴子總在一旁看著,在角落,安靜而無聲地。
結子記得自己偶爾心血來潮會上去和她搭話,如果她有注意到她的話。
那時鶴子才會遲疑地露出笑容,任她拉著手加入兄姐們玩耍的行列中。
知道那份遲疑的原由,是結子更大一點時的事情了。
--知道庶女這個詞的沉重,是在她開始理解父親不只有母親這朵花,這個殘酷的事實之後的事了。
那時的結子也逐漸開始變得一樣安靜。
這之後結子就幾乎不怎麼回出雲去了。
而現在。
她看著比記憶中年長上許多,似乎也變得更加壓抑的鶴子。
和結子與暖希的便當相較起來,鶴子的便當顯得樸實無華。
天性樂觀外向的暖希分了不少菜過去,鶴子露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,道謝個不停。
結子想,自己也該跟著分些菜過去的,但她的筷子終究還是沒伸過去。
她只是看著不停偷看著自己,又匆匆低下頭意欲掩飾那份觀察的鶴子,然後觀察。
抓緊閒聊的空檔,結子又看似自然地問了鶴子會在帝都待多久。
而從那略微僵硬的表情與不知所措的曖昧回應,她得到了答案。
鶴子會在帝都待到結子畢業嫁人吧。
她對這項認知感到害怕。
鶴子來到帝都,轉到了結子的班上。
內向膽小又總用不安的眼神看著她,這樣的鶴子,會做為小野家的女兒,一直待在結子身邊。
結子無法不去思考這意味著什麼。
首先是神子大人。
再來是光子與鐵光。
然後現在鶴子也來了。
只是一眨眼間,小野家的年輕世代幾乎三分之二都來到了帝都。
而結子知道,自己對鶴子的戒心--遠遠沒有對其他人來得高。
結子不可能無視,因她而被迫來到帝都的這個女孩子。
她對這項自覺感到不安。
鶴子是、
無害的、
內向的、
膽怯的、
不安的、
可憐的、
因為結子在這裡,所以才來到這裡、
對新環境抱持著強烈格格不入感的、女孩子。
很快地,鶴子也會開始「觀察」結子吧。
或許,她已經這麼做了,儘管如此緊張。
畢竟,那應該就是鶴子來到這裡的目的。
對,和結子成為「好朋友」--這一定、是鶴子之所以在這裡的唯一目的。
在這全然陌生的環境裡,這個內向又無措的女孩,定會盡她一切的力量,去努力達成這個目的吧。
結子對這個推測感到疲憊。
然後,她覺得自己稍微有些懂了。
不久前,扇慈先生對她說過的話。
(友好可以拉近距離,可以加強信任。
可是太過的友好,甚至因此迷失雙方的身分的話,可能反而會成為致命傷。)
現在,結子覺得,她可以預見很多東西。
鶴子是為了得到那份友好而接近結子的。
這份友好,或許、一定--會在不久後,成為他們彼此的弱點吧。
結子喝了口茶,覺得心思很沉很沉。
就像是......從雷鳥小姐那裡知道,那件事的時候,一樣沉悶。
雖然,雷鳥小姐那件事嚴重多了。
對結子來說--心頭的沉重卻是相似的。
「......那個。」
「......是?」
「結子......同學,之前在看的那個,是外國的書吧?」
「是的。是莎士比亞的『威尼斯商人』。」
「啊啊,這樣......有趣、嗎?」
--結子望著少女。
她聽著自己的心跳。
然後,輕輕回應道。
「......嗯。很有趣喔。無論情節或用字遣詞都。」
--只是她想,她必須克服這份沉重才行。
只在象牙塔裡,只和安全的對象締結友好關係的話,結子是沒有辦法......領導誰的。
這份距離只能透過不停的摸索學習。
她必須從擁有小野之名的少女身上,學習利用那份距離又不為那份距離所傷的方法才行。
(--對,我不能......逃。)
雷鳥小姐的那份重量是結子不可能也無須承擔的東西。
但是,此刻,像這樣,和「小野」的少女成為朋友--
理解雙方身上背負著的「家族」,在這份前提下給予並取得彼此的「友好」。
這是結子必須去面對的--課題,是想要背負起甲矢家的結子不可逃避之事。
「......那麼我也......找來看看好了,應該、有翻譯本嗎?」
「有的,我記得暖希就是看翻譯本嗎?」
「啊,對--之前結子陪我去圖書館找的嘛。你想看的話,先借你?」
「啊,如果可以的話--就、太感謝您了。」
若這是、小野家遞來的戰帖。
結子做為生成姬之女,做為那個人的未婚妻,只能收下這份挑戰書了吧。
「......等您看完後,再一起討論吧。」
於是,她聽見自己這麼對鶴子說。
而鶴子回以她一個......驚訝卻又認真不已的笑容。
「好、好的!」
--即使那份笑容仍然讓結子感到恐懼,她還是試著回以微笑。
結子試著讓自己成為,能在這樣的時候,也能好好微笑的、人。
為了、成為乙矢結子。為了更接近那個人一些。
還是武者小路結子的她,摸索著、微笑的方法。
對將成為她朋友的,自小野家而來的,身為眼線的,她的親人。
--她微笑。